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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右眼维权八年的北大副教授:坚持一场“输了”的战争

2023-11-24 极目新闻
语音播报预计25分钟

极目新闻记者 沈外 见习记者 李迎

一起医疗事故给北大中文系教师范晓蕾的右眼造成了不可逆转的损伤,她的右眼视力从矫正后0.8降至0.02,从此视物像“蒙上一层磨砂玻璃”。此后八年,她走在漫长的维权道路上。2023年7月,范晓蕾的经历被媒体报道,她也由此走进了公众视野,接受采访、参加演讲、开通社交平台账号。在这一过程中,她曾经历过痛苦,随即被互联网中更大范围的理解与支持所化解。

范晓蕾将走进公众视野视作一次转机。今年7月,她对涉事医院提起刑事控告。范晓蕾仍在维权,但对于结果的看法更加释然,她将这场抗争视为一场社会实验,“现在,让我们一起来看看结果。”

视力0.02的世界

第一次见到范晓蕾的人,总是忍不住观察她的右眼。

11月20日,在北京大学中文系的办公室里,极目新闻(报料邮箱:jimu1701@163.com)记者见到了范晓蕾。她穿着浅色渐变的羽绒服,梳着齐耳的短发,透过薄薄的镜片,很难看出她右眼的异常。范晓蕾用相机的底片受损形容右眼上不可逆转的伤痕,“就好比一个相机,镜头没事,但底片被划了几刀,你通过模糊的底片是看不清世界的。”

为右眼维权八年的北大副教授:坚持一场“输了”的战争

范晓蕾在中文系办公室(极目新闻记者 李迎摄)

2015年9月7日,32岁的范晓蕾因右眼不适前去北医三院就医,彼时她刚入职北大八个月。北医三院主诊医生对她做出诊断——右眼孔源性视网膜脱离、左眼视网膜周边变性,并给出了治疗方案:右眼玻璃体腔注气+双眼底激光治疗。随后,该医生让范晓蕾前往他坐诊的熙仁医院,接受注气术治疗。次日,范晓蕾前往熙仁医院,并接受“右眼前房放液术+球内注气八氟丙烷0.7ml”的治疗方案,手术由另一名医生张晓丽操作。

一针之后,范晓蕾的世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术后二十天,她觉得右眼疼痛难忍,于是到北医三院复查。据一审判决书显示,9月28日,北医三院的主诊医生将她带往熙仁医院,给她抽出残余的八氟丙烷气体,并注入空气恢复眼压。此后,范晓蕾在北医三院、同仁医院等多家医院就诊,被诊断为“右眼中毒性视网膜病变/右眼缺血性视网膜病变,视力明显下降”。病历显示,术前范晓蕾的右眼视力为矫正后0.8;术后,她的视力最终降至0.02,看东西像蒙上“一层磨砂玻璃”。

范晓蕾决心为自己讨一个说法。她提供的证据材料显示,范晓蕾要求自己在熙仁医院的主治医生张晓丽告知其在医院所用八氟丙烷的生产商——广东佛山市华特气体有限公司。查证后,她发现该公司生产的气体为工业用气,而非医疗用气。

2016年2月,范晓蕾向国家海淀区食药监总局申请政府信息公开,食药监局认定华特公司未有对“八氟丙烷”或“全氟丙烷”产品按医疗器械申请注册并取得注册证。2016年4月,北京市海淀区食药监局对熙仁医院做出行政处罚决定书,认定该院使用非依法注册的医疗器械,未按规定执行医疗器械进货查验记录制度。

2016年,范晓蕾向北京市海淀区人民法院提起民事诉讼,直到三年后,才迎来结果。

2019年12月,海淀区人民法院做出判决,认为熙仁医院存在过错,且与范晓蕾损害结果成因果关系,判处北京熙仁医院赔偿范晓蕾营养费4500元,精神抚慰金30000元;气体销售商北京北氧特种气体研究所有限公司、北京北普飞龙气体有限公司承担连带责任。对范晓蕾所主张的医疗费、误工费、交通费、残疾辅助器具费等项损失,法院认定她可在证据齐备后另案解决。法院还认定范晓蕾可在病情稳定后,另案申请伤残等级鉴定,在伤残等级确定后再行解决伤残赔偿金。而对范晓蕾所主张的惩罚性赔偿和登报致歉,法院不予支持。

为右眼维权八年的北大副教授:坚持一场“输了”的战争

海淀区人民法院一审判决书(受访者供图)

一审后,范晓蕾和熙仁医院同时提起上诉。

对范晓蕾来说,这样的结果不足以弥补她的损失与痛苦。右眼出事后,她的人生发生了巨大的改变。事发后,她曾停止教学工作长达半年,觉得自己的人生完了,活着也只是“勉强度日”。不去学校的日子,除了见律师,她经常一个人在家枯坐,没有娱乐活动,也不能看手机。因担心左眼压力过大随时失明,她曾一度紧张到每周都跑去医院,要求医生为自己做眼底检查。

2016年5月,范晓蕾重返校园任教。在中文系的课堂上,学生对于讲台上范晓蕾的经历一无所知。因为创伤的回忆过于痛苦,她无法开口提及自己的经历,“一说起来就想哭。”

尽管各项教学事务都按时完成,但范晓蕾能感知到因为自己的情绪不佳而导致学生对自己的“害怕”。“上课讲到好玩的地方我也一脸严肃。有时候学生在下面笑了,看老师不笑,他们也马上不笑了。”范晓蕾说。

压力与底气

2013年,30岁的范晓蕾获得了全国汉语方言学会“首届青年学者论文比赛”第一名,自此在学术圈打响了名号。两年后,从香港科技大学博士毕业的范晓蕾入职燕园,成为中文系第一位“非升即走”考核体系下的聘任教师。

右眼受伤后,在维权之外,北大学术考核的压力也成为范晓蕾面前的一座大山。“同事说我其实已经不适合做科研了,但我的合同也不能改,不能从一个科研人员转去做行政,我还是要硬着头皮做研究。”范晓蕾说。那时的当务之急,是保住北大的工作,这是维权的前提和底气。2016年,在固定好相关证据后,范晓蕾开始全身心地投入学术研究工作。

中文系的办公室坐落于未名湖畔。走进范晓蕾的办公室,三个书架几乎占据了十平方米的空间。在这间并不宽敞的办公室,范晓蕾度过了压力最大的日子。每天早上,她骑车20分钟来到学校,在办公室工作一天直到日落西山。学校寒暑假时,没人来学校,她一个人早早到办公室后让保安帮她开门。

为右眼维权八年的北大副教授:坚持一场“输了”的战争

北大未名湖(极目新闻记者 李迎摄)

右眼损伤给她的科研生活带来沉重的压力,她必须靠着左眼长时间看电脑屏幕、阅读书籍文献。由于右眼丧失功能,她的左眼承受了所有的视物压力,常常供血不足。用眼过度时,她的左后脑也会一阵阵地疼。偶尔,她也会想起维权的事,甚至想过找媒体曝光,但理智告诉她完成学术考核是眼下最要紧的,“那时就绷住一口气,想着先把生存问题解决了。”

而学术研究给范晓蕾带来另一种意义的解脱,有时写到兴头上,她会短暂忘记右眼的残缺。“如果不是右眼出了事,我不知道自己在这种情况下也能完成研究,也不知道自己对专业是如此热爱。”范晓蕾说。2021年,在出版两本学术专著后,她通过了北大的学术考核,成为中文系长聘副教授。

成为长聘教师对范晓蕾来说意义重大,这意味着她拥有了维权的资本。对于北大学者的身份标签,范晓蕾并不讳谈。一方面,这份工作为她提供了保障与底气,“以我现在的职位生活到老不成问题,就算(维权)是没有结果,我也能好好活着。”

另一方面,身为科研工作者,以做研究的严谨去收集证据对她来说并非难事。事故发生后,她开始自学医疗、法律相关知识,遇到不懂的,就向北大法学院的教授和学生请教;她前后见了十位律师,最终选择了如今的代理律师;她提交给法院的证据材料有足足240余页,从采访录音到医学学术论文,每一条都是她自己收集整理的。“没有其他人能像我一样把证据收集得这么齐全。”

而底气之外,也并非没有遗憾。在港科大读博期间,范晓蕾的研究方向是地方方言,这项研究需要经常外出田野调查;右眼受伤后,因为不方便坐飞机和长途奔波,她只得将研究方向转为普通话研究。

读博期间,范晓蕾是学院里第一位按时毕业的学生——相比于同侪六七年的博士生涯,范晓蕾只用了三年就顺利毕业。在拿到范晓蕾的毕业论文时,导师曾评价她的聪明“无人能及”;同行评价她“若是将维权的精力都放在研究上,一定会成为行业顶尖的学者。”

对于这种遗憾,范晓蕾却很从容,“对于那些身体健康的人来说,事业上取得名誉头衔可能很重要;但和我失去的东西相比,名誉头衔像是浮云,我有更重要的东西要去维护。”

走入公众视野

走入公众视野是范晓蕾八年维权生涯中的一个转折。

在过去的八年,她时常陷在封闭的环境里自怨自艾,周围人对自己经历不经意的评价也让她轻易掉入自我怀疑的怪圈里。一次,同事的丈夫在听到她的经历时,诧异地问为何案件这么久还没有结束?“当时很自责,心里想我是不是真的哪一步做错了?”范晓蕾说。对于判决结果的不满,对于无法言说的痛苦,她觉得心里委屈。

今年3月,在朋友的建议下,范晓蕾尝试将自己的经历诉诸媒体,“朋友告诉我,把事情说出来是对自己的一种治疗”。

在朋友的鼓励下,她接受了自媒体的采访。在长达十几分钟的视频访问中,范晓蕾讲述了自己的经历,说到伤痛时她泪如雨下。在视频的后半段,范晓蕾讲述了学术之于她的意义,带有某些励志的意味,这一采访在视频网站中引发了大量的关注与讨论,网友在视频下纷纷留言,分享自己人生中的痛苦和挫折,直言范晓蕾的经历给予了他们力量和信心。

为右眼维权八年的北大副教授:坚持一场“输了”的战争

范晓蕾接受自媒体采访(网络视频截图)

“一开始我是很蒙的,觉得这样也可以吗?”本意是言说伤痛,却以一种励志榜样的形象被记住,这种落差曾一度让范晓蕾觉得痛苦。“那么多人受到医疗事故的伤害,他们要是不励志,连说自己受伤害的权利都没有了吗?”

但走进公众视野也为她带来更大范围的理解与支持,她想在公众面前为自己发声,让更多人知道自己的经历。7月,范晓蕾开始自学剪视频、写脚本,并开通了个人的社交账号,将个人经历公之于众。两条视频发出后,范晓蕾形容自己“长舒了一口气”。在不断走向公众的过程中,她听闻了更多人在艰辛维权中挣扎生活的故事,也收获了来自网络的支持与关心。“越知道其他人的经历和故事,越觉得我的经历只是大背景下的一个小样本。”范晓蕾说。

曾经的学生也通过媒体知道了范晓蕾的经历,他们在天南海北向她传达着鼓励和支持。让她印象深刻的是一位患有先天性眼疾的学生,由于视力受损,那位学生上课时需携带特殊的放大仪器架在电脑上。相较于其他的老师对于仪器的陌生,范晓蕾对这份特殊多了一份理解。如今,这位学生远在欧洲深造,在看到范晓蕾的视频后联系了她。“他告诉了我一些护眼事项。他觉得我在视力受损的情况下可以完成研究,他相信自己也可以做到。”范晓蕾说。

坚持一场“输了”的战争

无论最终的司法结果如何,对于范晓蕾来说,这已经是一场“输了”的战争。在维权之路上走了八年,“最后可能还是不了了之,就算有了结果,迟到的正义也不是正义。”范晓蕾说。对于坚持的原因,范晓蕾觉得是本能使然,“一个人的生命健康被加以伤害,不反抗到底就不配为人。”

现在,范晓蕾对于自己的经历有了新的看法:最开始是一个病人,医疗事故后她开始自学眼科知识,变成业余的“眼科专家”;司法诉讼中,她又自学法律知识,变成业余的“法律专家”。“从生命经验上来看,我没有得不偿失。”范晓蕾说。

为右眼维权八年的北大副教授:坚持一场“输了”的战争

范晓蕾在检查听证会材料(极目新闻记者 李迎摄)

今年7月,范晓蕾在自己的社交平台发布视频,称自己收到法院寄来的二审诉讼费缴纳通知,这意味着民事二审提上了进程。同月,范晓蕾前往北京市海淀分局,对熙仁医院提出刑事控告。11月21日,范晓蕾诉北京熙仁医院案医疗损害鉴定听证会在北京市海淀区卫健委举行,此次听证会的结果是刑事控告能否立案的关键。

据媒体报道,听证会上,范晓蕾和熙仁医院方争论的焦点主要围绕三个方面。一是,范晓蕾认为多位顶级专家诊断其右眼病变是“气体致中毒性视网膜病变”,而熙仁医院认为范晓蕾病变是自身疾病的不良转归;二是,范晓蕾提出一审法院认定涉案气体是“非医疗品”,华特公司所售卖的产品为焊接工业用气。熙仁医院则认为据2016年华特公司官网宣传,其售卖的医用八氟丙烷,故涉案气体是医用品。三是,范晓蕾认为,按照国家标准,工业用八氟丙烷的杂质毒性含量要高于医用八氟丙烷的情况;医院认为,范晓蕾从未提出检测涉案产品,至今无法证明涉案气体有毒。范晓蕾方代理人卓小勤指出,关于产品是否有毒这个问题,2016年2月国家食药监总局答复显示,华特公司并未将八氟丙烷或全氟丙烷产品按照医疗器械申请注册并取得注册证。熙仁医院长期使用这一类气体,并非不知情,属于“主观的故意”。

听证会后,熙仁医院方代理人拒绝了媒体采访。11月24日,记者致电北京市海淀区医学会询问听证会结果,医学会回复称不方便告知。

这场持续八年的“战争”不知何时才能落下帷幕,而在让更多人知道自己的经历后,范晓蕾对于结果的心态也发生了些许变化。从前,她更像是拿着刺刀冲锋陷阵的战士,希望能在战场上将对方”一击致命”;而现在,她的心态变得从容了,“结果可能让人失望,但我完成了我想做的事,我可以往下过日子了。”

听证会的前一晚,极目新闻记者与范晓蕾在燕园分别。在问及她第二天参加听证会的心情时,范晓蕾显得释然,“这就像是一场实验,现在让我们一起来看看结果。”

(责任编辑:董萍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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